抗战丨侯杰：一个嫁了日本军官的腾冲女人传奇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侯杰，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现从事纪录片工作。

原题

一个女人的战争传奇 

滇西抗战小人物之四

作者：侯杰

原载微信公号行者手记3

我在追寻抗日战争滇西大反攻过往时，听说了她的名字以及她的故事。我的惊讶是不言而喻的，即便是写小说，编故事，这样的桥段也是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滇西战役，女性的名字很多，她的名字无疑最令人难忘，她的故事无人可以复制。

她不是军人，她的故事和战争并不直接相关，但是，她命运的每一个改变都和战争有关。

战争离乱中，她随了四个男人，分别是傣族土司、日军军官、国军军官和解放军军官。她本人的身份，也从护士、日军军官妻子变换为解放军兵团女干部。

她的故事，从1942年，日军进入滇西开始。

1942年5月，日军几乎是一路狂奔着，从畹町冲进滇西，顺着滇缅公路，一路向东，沿途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5天就到了怒江边。

日本进滇西那年，蔡兰蕙18岁，在腾冲南边的和顺镇做护士。

和顺是个奇特的地方，当地传说，先有和顺，后有腾冲。和顺人大多是明初军屯、民屯的汉人之后，经几百年的发展，多有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今天，古镇居民6000人，海外人口却有1万2。

日本人来了，人们开始逃跑，远的直接跑向怒江，去保山，近的往乡下跑。

蔡兰蕙目的地是保山，中途她和同伴失散了，一个人流落在傣乡。

五月，雨季即将来临，身无分文，无处安身的蔡兰蕙面临的是生和死。

一个人把她带到傣族土司那里，土司承诺收留她，条件是嫁给土司。某天夜里，她成了土司的第四个老婆。

日本人来到腾冲，遍发安民告示，呼吁人们返回家园，恢复生活秩序。逃难的人群开始陆续回到腾冲城里。蔡兰蕙也辗转回到和顺。

日军进入腾冲，扶持起一个中国人的伪县政府，但主事的是日军56师团148联队的行政班。行政班长叫田岛寿嗣。

日军56师团148联队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

田岛熟悉热爱中国文化，喜欢卖弄中文文采，时不时写点中国诗词。但他很快显现出对中国女人的热爱，为表示日中亲善，他打算在腾冲安个家，阴差阳错，县长钟镜秋找到了蔡兰蕙。蔡兰蕙就这样进入滇西抗战历史。

当钟镜秋把美艳的蔡兰蕙带到田岛面前，田岛决定玩真的了，他要娶亲。

田岛娶亲当天，前来贺喜的，除了当地伪政府的中国人和当地乡绅，一个日本人也没有。

日军编成军都是以地区为单位，一个师团的都是老乡，148联队的军人来自北九州久留米，既是战友也是同乡，大家都知道田岛在日本有老婆，他在腾冲找女人可以理解，但名正言顺娶妻，同僚都认为他太虚伪。

但是，田岛并不介意。

据说，日军占领滇西的两年里，当地有头脸的中国人，多多少少都暗中和中国的地下抗日力量保持联系，蔡兰蕙也不例外，所以，宪兵队的日军情报机构多次指认蔡兰蕙是中国军队间谍，但不为田岛所信。最终，有人向13军军部参了田岛一本，军部将田岛调离腾冲，回到军部所在地芒市任职。田岛也就此和蔡兰蕙分离。但此时，蔡兰蕙已经怀有身孕。

1944年8月，中国军队翻越高黎贡山，将日军包围在腾冲。

日军将中国居民驱赶出城后，关闭城门，做最后的玉碎之战。

9月，中国军队突破城南门，向北推进，日军防线也由南向北逐步退却。

蔡兰蕙跟随日军部队，一直退到城的东北角的一个破庙。身怀六甲的她，缺水、缺粮，忍饥挨饿，生命已经到了极限。9月13日晨，她产下一子。一直跟随她的来自台湾的翻译白炳璜为她接生。

孩子生下，无水无粮，极有可能饿死，于是，他们决定投降，白炳璜打出一面白旗，得到中国军队的许可后，三个人走出破庙。

走进中国军队阵地后，蔡兰蕙第一件事是要求中国人给孩子一口饭吃。

上级命令，将所有俘虏押往保山。蔡兰蕙抱着孩子，随军向东行军，在翻越高黎贡山时，押送的中国军人说，这孩子在战俘营养不活，劝她把孩子送人。她只好把孩子送给了当地一对彭姓夫妇。

蔡兰蕙作为汉奸，走进保山战俘营，却收获看守军官的示好。而这个军官的父亲竟然是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

张问德得知儿子和蔡兰蕙好上了，愤然以断绝父子情分要挟，逼儿子和蔡兰蕙分开，最终，军官只好把她送往昆明。他的一个下属相中了蔡兰蕙，并纳其为妻。

1950年，滇军起义，蔡兰蕙夫君成了解放军，整编制进军大西北，蔡兰蕙也跟着去了西北。此后，当地人就没了蔡兰蕙的消息。

那个曾经娶了蔡兰蕙的日军行政班长田岛寿嗣撤退到缅甸后，日本投降，他回到家乡，开过酒屋，但从不和战友联系。

而他们的儿子在农民养父母的养育下，成长起来。当过工人，也曾到缅甸去讨生活，还曾因为叛逃罪被判刑。

中日建交后，许多日本遗孤被日本政府接回，但这个日本人的儿子却无人理睬，一直留在中国。传说在台湾的白炳璜曾给当地政府来信，问过彭文广的下落，但是，没有下文。

1999年，一个西北的干部来昆明开会，顺路来到腾冲，找到了蔡兰蕙的儿子，告诉他，他母亲还活着，在新疆。当地人传说，此人是蔡兰蕙的女婿。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干部蔡兰蕙

彭文广鼓起勇气，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写信，要找母亲，却接到一封新疆来信，告诉他，母亲已经过时了。

2005年，一个腾冲的记者出差到新疆，顺路去找蔡兰蕙，他居然打听到蔡兰蕙的下落，并见到了蔡兰蕙，可她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意识不清了。

蔡兰蕙走了，她传奇故事的那些细节也就随着她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

蔡兰蕙和田岛寿嗣的儿子彭文广

外一篇

汉奸县长钟镜秋

滇西抗战小人物之三

   
作者：侯杰

原载微信公号行者手记3

两年前，滇西战史专家戈叔亚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人，他说我一定感兴趣，当他说出这个人的身份，我说：您真了解我。

他介绍给我的人姓杨，在深圳一家公司工作，但是，引起我兴趣的是另一个名字——钟镜秋。

讲到滇西抗战，离不开钟镜秋这个名字，他是日本占据滇西两年之间的日伪腾冲县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汉奸。所有的腾冲沦陷往事都和这个人有关。

腾冲和顺镇

杨先生是钟镜秋的亲戚，但他强调：是远亲。

钟镜秋只做了两年的日伪县长，却贻害了自家几代人。滇西光复后，尤其是1949年后，钟镜秋的后人遭了殃。所有和钟镜秋沾亲带故的，都远离他的直系亲属。

我问起钟镜秋的后人情况，他说：很不好，几十年了，一直被压在社会底层，改革开放后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地富反坏右的命运都有所好转，汉奸的后人还是无法翻身。

我问，当地人对钟镜秋怎样看？他说，那些老人提起钟镜秋，依然都说他是好人。

我第一次和戈叔亚老师说起钟镜秋，他就说；不能说他是坏人。

腾冲县委宣传部的田老师也说：当地老百姓直到今天都说钟镜秋是好人。

就是这个人们口中的好人，1944年，被以汉奸的罪名公审枪毙了。

坚决主张枪毙钟镜秋的抗日县长张问德为此声誉受损，人们普遍认为：张问德杀钟镜秋是公报私仇。

我翻阅滇西抗战历史，怎么也找不到张问德和钟镜秋有什么私仇？

日本人来之前，他们根本不认识。日本占领滇西期间，他们俩一个是日伪县长，一个是抗日县长，他们之间的恩怨，应该都属于公仇。

说起钟镜秋的故事，要回到1942年。

1942年5月，日军追踪赴缅作战失利的中国远征军，从畹町进入滇西，直接扑向怒江，受阻怒江惠通桥后，日军退守滇西，并开始对地方治安的经营。

入住腾冲的是56师团148联队，负责重建当地行政事务的是148联队的行政班。行政班就是事实上的行政机构，或叫影子政府。

日军占领中国，但是，直接管理地方行政事务显然并不合适，所以，必须有一个中国人组成的县政府。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物色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龙陵警察局长钟镜秋。

钟镜秋是龙陵镇安人，说起镇安，外地人都没有概念，但是，说起松山很多人知道，镇安就在松山脚下。

钟镜秋从南京警官学校毕业后，回到龙陵，一直在龙陵警察局任职。接到田岛寿嗣的邀请，钟镜秋欣然前往腾冲就任。

日本人进入腾冲城后，就贴出告示，对当地居民秋毫无犯，希望他们返回家园。但是，对于腾北山区的村民就完全不同。

当时腾冲的态势是腾冲北部山区不仅有抗日政府，还有打游击的中国军队，在腾北打游击的是国民革命军预备第二师。

预二师士兵主要由本地人组成，抗日意志十分坚定。

钟镜秋的作用就是在中日之间进行协调。

时常有中国军人和渗透进来的谍报人员被俘，出面解救他们的，是钟镜秋。

抗日军依托腾北山区打游击，时常和扫荡腾北的日军发生拉锯作战，日军免不了对掩护中国军人的当地乡民进行报复。

今天在腾冲抗日纪念馆放着三只大桶，那是博物馆的主人从腾北一个乡村收集来的。关于三只大桶，当地有一个悲惨的传说——某次，日军扫荡腾北，采用回马枪战术，突袭一个帮助过抗日预二师的村庄，抓住了几个人。为了震慑当地人，使之不再帮助抗日部队，日本把他们分别放进三只汽油桶，装水、点火、煮沸……

有人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提出异议，是否确实，还需要专家考证，但是，逻辑上，这种故事发生概率很大。

据记载，日本占领腾冲两年，中国军队的抗日游击战一直没有中止，但也始终没有发生类似华北“三光政策”那样的报复性屠杀事件。

腾冲人普遍认为，是钟镜秋起了缓冲作用。钟镜秋以柔软的身段，在中日之间辗转腾挪。百姓普遍认为，他是在为腾冲人办事。

田岛很给钟镜秋面子，但凡钟镜秋出面，他都会尽量选择放人，这也引发了宪兵队的不满，他们认为钟镜秋是双面间谍，为中日两边做事。他们参了行政班田岛一本，把他调离腾冲。

1944年，中国军队发动滇西反攻，攻下高黎贡山，包围腾冲，并突破县城，活捉了钟镜秋。

抗日县长张问德以二十集团军少将参议的身份随军反攻，主持对日伪的清算。

当地人认为，钟镜秋的伪政府庇佑了当地人，纷纷请求赦免钟镜秋。反攻腾冲的军事长官二十集团军司令霍揆章也认为钟镜秋一直暗中为中国军队做事，要求赦免钟镜秋。

张问德一句反问，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他说：如果因为保护过当地百姓就可以不杀，那以后再有外敌侵略，谁还会出面抗敌？

最终，钟镜秋被枪毙。霍揆章也因此和张问德闹翻。他后来离开军队，当了昆明市长。

钟镜秋之死，在当地人的眼里，多少给张问德的形象带来损害。人们坚持认为，张问德是抗日大英雄，钟镜秋也不是坏人。几十年过去，当年的亲历者依然认为，张问德杀钟镜秋是公报私仇，但是，当地人对钟镜秋的这种评价，并没影响钟镜秋后人的命运。

（作者注：史料素材得到戈叔亚老师和腾冲田老师帮助，在此感谢。）

今日腾冲北部山区安静一隅。老屋前的老奶奶也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人。作者拍摄

侯杰战争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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